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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.05.18 

這是我進入醫院第一年的一段故事。 

當時,我只是一個大五實習醫師(對應到人醫的角色,約莫是Clerk的身分吧)

Clerk在醫院裡是很奇妙的身分,既被期許著什麼都要懂一些、卻也被預期著什麼都不會。

 

當天,我在腫瘤內科門診排班、看我的case回診

看見門診掛號名單有個好像聽過的名字、依稀記得是某位同學的case

於是撥了手機給她,問她是不是她的case、需不需要幫她留意回診狀況

 

她正好在樓下排班,聽說牠來回診了就趕緊跟樓下學姊們請假暫離、說要上來跟診

問完後就進診間回報主治醫師,說畜主打算讓牠「睡覺」。

【註】「睡覺」:為醫師們私下對「安樂死 」的委婉說法。

 

她本來就是任性出了名的,聽畜主說要讓牠睡覺就藉故說要回樓下排班、溜走了。

(當時分明已經快到了樓下的下班時間、回去除了「下班」之外也沒事情做)

(事後回想起來,大家都說她一定是不想面對生離死別的場面、才把這case丟給我)

 

牠是個骨肉瘤的孩子,畜主先前在地方動物診所諮詢時、診所醫師已告知他──

「根據影像學結果與臨床表徵等,懷疑是骨肉瘤」

【註】「地方動物診所」並非診所名稱,

          而是泛稱「教學醫院外的獸醫診所(Local Veterinary Hospital)」

由於骨肉瘤是轉移率相當高的癌症,十分棘手,一般建議處理方式是截肢搭配化學療法控制

可以預想到的,畜主無法接受「才出現跛行的孩子就必須截肢」這件事情

輾轉周折過幾間診所、幾個月後才到了教學醫院

 

到教學醫院時,牠的骨肉瘤已經轉移了。

面對如此險惡的腫瘤,我們能做的事情不多。

 

癌症使牠相當疼痛,無法走路、食不下嚥,十分虛弱。

爸爸媽媽看在眼裡也都非常心疼。

終於,那天來到診間──決定讓牠離開。

 

爸爸當時有個十分特殊的要求:

「醫師,牠痛了好久都不能好好睡一覺,能不能讓牠舒服地睡一個小時再送牠走?」

 

主治醫師與住院醫師商量後,決定給牠一個獨立安靜的診間,以及持續施打鎮靜/安眠劑

想當然耳,我被主治醫師吩咐去(頂替我落跑的同學)監控牠的狀況

 

在安靜的診間中,只剩我跟爸爸兩個人,以及好不容易放鬆睡著的牠。

媽媽心軟,說她不敢進來、堅持在候診區等待。

 

「嘟、嘟、嘟」,整個診間與世隔絕,僅剩下生理監視器的聲音

而我在想著:「才第一次見到牠,就是牠最後一面了」。

 

「真好,妳終於睡著了」,爸爸開了口,聲音沙啞。

「好久沒有好好睡一覺了,好好睡一下喔」,大男人輕輕柔柔的嗓音與深情的眼神這時最叫人難過了。

 

「當初應該讓牠截肢的」,像是需要一個傾聽者般,爸爸自顧自地喃喃說著。

「或許這樣就還有機會」「或許牠就不會這麼痛苦了」

 

「其實很多人都不能接受截肢,真的。」

寂靜的房間中,

我跨越了「路人」的角色、跨越了「生理監視器的監視器」的角色,開始詮釋我心目中應有的醫師形象。

「一開始可能只覺得牠走路怪怪的,要爸爸媽媽馬上接受牠必須截肢其實是很難的」

「是這個腫瘤真的太壞了」

我開始娓娓地、慎重地、溫柔地訴說著每個字,希望讓最後一小時爸爸能好好地跟牠道別。

不要帶著自責的情緒道別。

 

「爸爸媽媽你們一定都是很心疼牠、很愛牠才會想再多找找有沒有不用截肢的方法」

「我們都知道,你們一定都是很愛牠、很愛牠才會這樣的,真的」

 

我也不小心滴了兩三滴淚。

對於一個第一次見面的病患,

對於一個第一次見面就要送走的病患,

這樣的情緒有點太多了些。

 

爸爸聽到我的話後,似乎有種被理解的釋懷:「牠痛得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好好睡一覺了」

「牠以前最喜歡跟著我們跑來跑去、跟前跟後地」

「最後這段時間牠痛得都不起來走了,也不吃飯、不睡覺了」

「我每次看到牠都是醒著的」

「現在能這樣安穩地睡上一覺真是太好了,謝謝妳們」,爸爸笑著說,眼眶泛著淚光。

 

「妳好好睡喔,爸爸都在旁邊陪妳喔」,爸爸細細地順著牠的每一根毛髮。

 

「好了,差不多了,該讓牠離開了」,爸爸自己看著時鐘說道。

「那~爸爸我先離開,你再跟牠說最後一段話吧」,我像個真正的主治醫師般用溫柔堅定的眼神告訴爸爸。

正要轉身離開時就聽到爸爸大聲地(不知道是不是怕牠睡夢中聽不到)說:

「小愛(此為化名)~爸爸媽媽都很愛妳喔,妳下輩子要

 

我幾乎是狼狽地逃出診間。

眼淚在我帶上診間門時奪眶而出。

 

我狼狽地紅著眼眶回到門診診間、告訴學姊牠準備好了。

於是我們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去送牠最後一程。

 

曾經,我氣憤過。

氣憤陪伴牠最後這一段路的人不應該是我、應該是那位一路跟著牠、也是畜主最熟悉的那位同學

氣憤最後這一程應該是由清楚牠狀況的人來陪伴、不是我這個第一次見到牠的路人!

氣憤沒有人能告訴我──我講的那些話到底能不能幫助畜主、讓他好過一點

氣憤自己不知道該不該講那些話就輕易地脫口而出

 

現在,我感謝那位同學的不勇敢。

感謝她,讓我有了一次慎重的陪伴經驗。

 

那一次,我學到了──有時候,我們可以不用跟死神拔河。

拔河的過程有時候是種折磨;而妥協,不代表我們認輸。

我們只是想讓生命有尊嚴地結束。

我只想好好地陪她走最後一段路。

 

在死神面前,除了拔河,我們還能陪伴。

慎重地道別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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